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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野与雅俗：宋真宗至高宗朝词坛生态与词体雅化研究》

赵惠俊 著

复旦大学出版社

内容简介

本书以宋徽宗朝为考察基点，在两宋士大夫政治、国家礼乐制度、帝王文艺政策、朝野文学空间、令曲与慢词，士大夫词人与专业词人等研究视角下探索宋真宗至高宗朝词坛生态，梳理词体雅化的多维脉络以及重要词人的雅化贡献。尝试在传统词学理论的基础上，结合宋代政治史、诗文、书画等领域的研究范式与成果，将词体文学放归到两宋政治、文化的大环境中予以讨论，为两宋词史、词体雅化等词学命题带来新的阐释框架与相关结论，并以此对柳永、苏轼、周邦彦等经典词人词作予以考索与细读，期求有助于词学研究的深入。

作者简介

赵惠俊，浙江常山人，1990年生于江苏南京。2017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博士学位。同年进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从事博士后研究，现为复旦大学中文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词学、宋代文学。于《文学遗产》《中华文史论丛》《浙江学刊》等刊物上发表论文十余篇。

这几年，以宋朝为背景的电视剧频出，比如《清平乐》《鹤唳华亭》，最近又刚刚开播了一部《大宋宫词》。暂且不论剧集口碑好坏，这几部剧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从布景、服化道各方面体现了端庄雅致的宋朝美学，将宋朝繁荣昌盛的市井气息展露得淋漓尽致。

曾是八朝古都的开封府历经繁荣与落寞。其中宋朝是开封历史上最为辉煌的时代，东京城富丽甲天下，繁荣兴旺达到鼎盛，成为当时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大都市。史书更以“八荒争凑，万国咸通”来描述当时大宋都城开封的繁华。

图｜北宋画家张择端的作品《清明上河图》，生动描绘了清明时节北宋东京开封城汴河两岸的繁华、热闹的景象和优美的自然风光。

精彩书摘

在北宋人的感觉文化认同中，京城保持着繁庶富贵与恣意艳游，而且在北宋东京开封稠密的人口与高昂的地价面前，这种感觉较之前代更加浓郁。

北宋初年的科举士大夫就已经开始感叹开封过高的地价，王禹偁《李氏园亭记》开篇便云：

重城之中，双阙之下，尺地寸土与金同价，其来旧矣。”其后他解释了地价之高的原因：“虽圣人示俭，宫室孔卑，而郊庙市朝不可阙。已有百司之局署，六师之营壁，侯门主第，释宇玄宫，总而计之，盖其半矣。非勋戚世家，居无隙地，设或有之，则又牵于邸店之利，其能舍锥刀之末，资耳目之娱者亦鲜矣。

原来除却中央政府机构占据了半数土地之外，大量的商业土地需求是地价高昂的另一层重要原因，这是唐宋转型之后的新现象。在商业市场的作用下，开封私家园林经常被富室高价买下，之后就被分成若干商铺、旅店再次租售。王禹偁所记之李氏园亭就遭遇这样的命运，其在主人去世后以四百万的价格被卖给了富室，好在太宗出面干预，保住了这片园林，但是太宗竟然是用内府钱从富室那里同价赎回，虽然这个举动与太宗的个性密切相关，然而这终究是帝王遵守土地市场规律的事件，开封土地的商业化程度即可想见。

面对如此的土地市场，刚至京师的科举士大夫往往面临买房租房的困窘无奈。

欧阳修在《答梅圣俞大雨见寄》一诗中就说到：

嗟我来京师，庇身无弊庐。

闲坊僦古屋，卑陋杂里闾。

可见外籍官员在开封购置房产是相当艰难的事情，而能在开封拥有一处规模较大的私家园林显然需要更巨量的财富，这是刚入仕途的科举士大夫无能为力的，只有世家贵戚方能为之。正如张咏所言：

公之门勋耀于世，孝友光于家，得不崇轩馆，疏亭苑，以发其荣耶？……且大梁天帝之都，亩地千镪，一庐十金，安然辟广庭，仵芳致，岂不尊性而贵奇欤？

既然财力雄厚的贵戚把置办开封私家园林作为自我富贵身份的标志，那么开封大多数园林的主人也就是贵戚，他们承办了大量的开封私第宴饮，而即席应歌的词体文学活动也就以他们为中心，相关词作需要符合他们的审美趣味与心中所好，渲染与展示着贵戚的富贵豪奢，词情词貌也就愈发地纸醉金迷。不过无论哪家贵戚，在开封紧俏的土地市场面前也只能在围墙以内的空间凿池植树，因此开封的园林绝大多数是封闭的、内向的，围墙之外就是熙攘的街巷，并没有其他的风景。于是京城的私第宴饮只能在有限的园林内部空间举行，宾主与歌妓皆束缚于此，连视线也无法向外活动。两相结合，使得京城宴饮歌词愈发单纯地注重豪奢宴饮、美艳妓女、华美器物而不太关注园林风景。

较高的土地利用率使得开封缺乏开阔的公共空间以供士民游乐，但是君王需要与民众一起出现在公共空间以完成与民同乐的任务，这是宣扬太平盛世的基本手段。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北宋帝王选择将皇家园林在特定时段向民众部分开放，临时扮演公共空间的角色。其间最重要的公共性皇家园林就是金明池，其为都城士民游观与君民同乐的政治活动提供了场所，也催生了第一批极具京城特质的游湖词，与贵戚私第宴饮词构成了京城词坛的两大主流。在京城游湖词中，可以发现贵戚私第宴饮所无的外向风景，展示着词中京城最为雍容精工的富贵样态：

破阵乐

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灵沼波暖。金柳摇风树树，系彩舫龙舟遥岸。千步虹桥，参差雁齿，直趋水殿。绕金堤、曼衍鱼龙戏，簇娇春罗绮，喧天丝管。霁色荣光，望中似睹，蓬莱清浅。时见。凤辇宸游，鸾觞禊饮，临翠水、开镐宴。两两轻舠飞画楫，竞夺锦标霞烂。声欢娱，歌《鱼藻》，徘徊宛转。别有盈盈游女，各委明珠，争收翠羽，相将归远。渐觉云海沈沈，洞天日晚。

这是一阕典型的通过铺叙金明池游宴来赋颂帝王与太平的慢词。上片从清晨写起，焦点皆在金明池的景物上，从远处的花树，到湖中的建筑，再至近前的妓乐，依次写来，由远至近，以动接静，是极富层次感的笔法。过片自然转入对皇家游池活动的铺陈，不仅点出了金明池的皇家身份，亦用“镐宴”“鱼藻”等典故称颂着时世的太平，更以典故为媒介，将视线自然地从君王转移到同游的士民。

不过柳永以女性作为游人的代表，既是词为艳科的传统，亦是众多身份的女性汇集开封的展现，这也是独属京城的感觉文化认同。在全词的煞尾处，柳永铺排出黄昏中的沉沉云海，正与开篇的朝阳相互映衬，构成了一个从早到晚的完整时间段，再次烘托着京城的雍容。这阕词的铺陈方式与时间结构是慢词典范，也只有帝王与繁庶二因素交融的京城才能促使柳永创制出如此谨严密丽的体式。随着南渡之后开封与杭州的空间转换，源于京城的“屯田蹊径”在西湖之上得以重生，成为南宋大量游湖词的滥觞。

不过京城中只有一位帝王，大部分围绕贵戚展开的京城词作并没有如上词这般的雍容华贵，竞富斗侈的样态与皇家审美构成了相对的雅俗。实际上雅俗交杂也是京城词的重要特征之一，二者并不矛盾，也非简单对立，其实都是由巨量财富促生，与高昂的地价同一渊源。城市中的财富越多，富人自然越多，为了满足富人的物质、精神文化的消费需求，从乡村流动而来的服务行业从业者也会大量增长，构成了出入于富人生活但实际经济收入低下的世俗群体，词中游妓便是其间的重要代表。更何况中国古代城市的繁荣往往与城市财富的累积关系较小，更多是因为该城市拥有的巨大流通财富数字。

美国汉学家施坚雅即指出，中国古代城市往往建设在以水路运输为主的交通运输线上，城市的形制、人口有着长期稳定的特性。形制、人口的长期稳定正说明财富并未随着时间在城市中累积，那么城市的繁荣就与交通运输线带来的流通贸易密切相关。南北之人携带财富与商品来到城市，进行交易、消费，然后带着交易后的商品与财富离去。尽管他们的财富并未留在城市中，但正因为交易行为的发生，城市经济依然会无比繁荣。可是又因为城市实际上并没有获得财富及人物的积累，于是也就难以沉淀出精英而典雅的文化，风俗也就长时间地徘徊在尚富竞奢的世俗层面。这一点对于北宋东京来说格外明显，王安石即对东京的财富与风俗作出类似的解释：

是以京师者风俗之枢机也，四方之所面内而依仿也。加之士民富庶，财物毕会，难以俭率，易以奢变。至于发一端，作一事，衣冠车马之奇，器物服玩之具，旦更奇制，夕染诸夏。

开封四方交汇的性质不仅造就经济的繁荣、市民的尚奢，也使其成为流行文化的风向标，政治中心的身份也促使地方民众纷纷效仿京城的喜尚，开封高度商业化的土地市场也是这种经济模式的典型体现。同时为满足四方毕会之人的生活、娱乐等需要，相关从业人员再一次大规模扩张，于是出现北里平康妓女如云的场景。因此恢宏殿宇、相连坊巷、娇艳游女、人物时尚才会成为开封独享的感觉意象，而冶游豪宴、狎妓赏春也就随之成为感觉中符合开封景观的生活方式。这种感觉不仅促成着词风的尚艳尚奢，也改变着士大夫的出处空间，成为京城词作的重要表征：

透碧霄

月华边。万年芳树起祥烟。帝居壮丽，皇家熙盛，宝运当千。端门清昼，觚棱照日，双阙中天。太平时、朝野多欢。遍锦街香陌，钧天歌吹，阆苑神仙。昔观光得意，狂游风景，再睹更精妍。傍柳阴、寻花径，空恁亸辔垂鞭。乐游雅戏，平康艳质，应也依然。仗何人、多谢婵娟。道宦途踪迹，歌酒情怀，不似当年。

这也是一阕典型的颂体之词，依次铺叙了帝居的壮丽与京城市民富贵狎邪的生活，但与上引《破阵乐》相比还是有一些区别。《破阵乐》是应帝王之命撰写的应制词，赋颂的太平之象是自上而下的风化，是帝王视角中的天下太平。此词则与之相反，过片“观光得意”表明词中人是以普通市民的视角体认京城，是在冶游平康巷陌中自下而上感受到的太平气象。最为重要的是，煞尾“宦途踪迹”一韵点出词中人的身份是士大夫，全词铺叙的京城景象是他的回忆，而词旨则是在宦海浮沉中期望重回京城艳游的岁月。

出处选择是士大夫的重要人生命题，也是常见于诗文的主题。最传统的出处之别就是在朝为官与归隐江湖，大多数士大夫感到宦途疲惫的时候，总会向往与城市有别的山林意趣。这阕词中的士大夫虽然也有退出官场的心理，但是他却选择了传统上与官场密切相关的京城空间，在平康巷陌中的风流宴饮成为了渔樵耕读之外另一种逃避政治的方式。这是京城感觉文化认知在词中的反映，有时还会发生与士大夫归隐传统完全悖逆的空间选择：

安公子

远岸收残雨。雨残稍觉江天暮。拾翠汀洲人寂静，立双双鸥鹭。望几点、渔灯隐映蒹葭浦。停画桡、两两舟人语。道去程今夜，遥指前村烟树。游宦成羁旅。短樯吟倚闲凝伫。万水千山迷远近，想乡关何处。自别后、风亭月榭孤欢聚。刚断肠、惹得离情苦。听杜宇声声，劝人不如归去。

词中描写的景色是羁旅所见，这片蒹葭南浦、鹭飞渔唱的空间是传统士大夫向往的归隐场所，他们可以在此实现烟波钓徒的愿望。为数甚多的士大夫在遇到词中之地时，会选择买田置产，以待他年来此退居。然而此词尽管也呈现着水村鱼市与京城繁华的对立，但是柳永的词笔却将其描述成一种为官的苦痛，把京城风亭月榭中的欢娱艳游视作弃官后的快乐。最后出现的杜宇唤归是弃官归隐的经典典故，柳永也是用其表达从官场抽身而归的愿望，只不过词中人从江湖回归城市的期待恰与传统从城市回归江湖的方向相反。这种异质情感并不是科举士大夫的主流生活面貌，因为他们大多不能承担京城高昂的地价，无力在京城置办退居后的产业。于是此词应该还是一种京城感觉文化的类型化表达，利用京城繁庶的文化感觉在应歌之曲中歌咏羁旅薄宦的艰辛。

资料：复旦大学出版社

编辑：徐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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