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沙养花好吗即使雪满关山中失重的时间之七

二

离家两年之后，我的衣物书籍、家具放在客厅地板上，父亲穿着睡衣走出来。我小声叫“爸”，他没答应，注视了我片刻，忽然笑说这我儿（方言）把自己养得还好、跟个鹿样的。这句话并非责难，真心关怀里流露出他对我未曾改变的深厚情分。

可是啊，久别之后的父亲却因着一连串生活风波，几乎褪尽了身上意气风发的风华，看起来苍老而衰弱。

我患格林巴利综合征瘫痪之后迅速恢复了，母亲患肿瘤而安然至今，在这两次奇迹背后，为了给我们治病，我的父亲退休金虽高却舍不得吃、舍不得花，攒钱、还账，受尽了辛苦和委屈，甚至我买了好些的衬衫给他、提出找车送他去平凉都会被呵斥，他把节省出的每一分钱都无怨无悔地投入了家庭。

尤其是2019年母亲患病，我还未回家、正肩负着两期百余人《行政执法纲要》的授课任务。金城烈日炎炎，六十六、七岁的老人拖着疲惫的步伐、羸弱的身躯，独自辗转奔波于医院的楼栋之间，处理检查看护缴费拿药等等杂事。一天下来看着病床上行动不便的母亲，他简直不知能于何处去解决一顿平常的饭食。这就是我的父亲于晚年所诠释的，对家庭坚如磐石也暖如春雨的爱与责任。

我仔细端详着父亲，当初离家的情景不由涌上心头：

三十多岁的时候，我正不知忧愁疲累为何物。在单位办公室承担着三四项任务，无非撰写协调提议通知审核修改开会之类。出于领导信任和特长，也有些客串策划、导演、主持人或外出办事的机会，和自己兴趣所致的公益、聚会、文化采风活动，忙得兴致勃勃。回家通常两饱一倒，闲来跟父亲写几笔字、翻翻杂书，大约修管道跑腿收钱、和平凉卖房这种有可能引发矛盾的事，和周末做菜改善生活能确定是我所担负的责任。

那时在播电视剧《老有所依》。某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拿过父亲算好的账目名单，饭后从一楼开始敲门，收修暖气的钱。多年相处，邻居关系都还融洽，父亲愿意做点事，我就跟着打打酱油。一圈跑回来，身上冒着微微的汗。我脱掉外套，接过母亲递来的水杯的当儿，母亲看着我，怜惜地说“我们姑娘就跟木兰似的，里里外外都勤快”。我笑笑，这正是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很少有谁活着纯然是为了自己，尽职、尽孝而已。

令人头疼的房子终于有了下文。多次带人看房时间不够、进不了门后，我拿出身份证、执法证换了门锁。这办法确实不够迂回，但胜在直接，对方干脆从我手里买了过去。这样，换房提上了日程。

在手头一堆撰写通知沟通上报的杂务之余，看父母想要的房子、走定金合同票据这些七七八八的手续，转眼就到了六月。考虑到人退休前后处境不同、装修行业都是几套同时接，后面父亲难免要冒着酷暑跑路吵架，我选了有连锁门店、有定制品牌的公司并做了设计（后来发现多笨啊，乳白奶咖棕色米黄色系自己都能玩好）。父亲不情不愿地从熟人跟前拿回了钥匙。

半包性价比高，材料明码标价，当值经理领着另一个顾客，老板和技术人员带着我一起选货。我半开玩笑地说确实不懂、请多解释，钱有一点但夸张、用不着和冤枉钱尽量避免。于是壁纸、地板，瓷砖、铝扣板，各个档次介绍过去，一堂关于装修的大课上完，东西也选好了。谈妥折扣之后要等出合同，我兴高采烈地把选好的花色、价格、材质一一拍照发给家里，等合同签好、付了款，出去吃了顿饭直至从平凉回家，也没接到任何信息。

若说谁家装修不吵架我不相信，除非来个“大撒把”；但在当时，要吵的却不止装修。这套房我的意见是登在父亲名下或我名下都行，但不能登记为夫妻共同财产，因为确实名实不符。这种清晰但冷硬、缺乏温度的逻辑让父亲震惊、继而大怒，开启了我家一个月“炮火连天”的日子。

从我是不是有私心，到要不要装壁纸地板、厨房是大白瓷砖还是防滑砖、装修为啥这么慢，山沙河沙按比例混算不算质量问题，演变出了装修贷款是否有私心、查账、钱多钱少等事情，天天吵架并非夸张。那时印象最深的，是工作家事的两难：七一前后我手里的文明创建报过了市践行核心价值观先进单位材料、九月左右要用的文明单位创建方案还在手里，党员志愿服务协议心神涣散下只好请朋友帮忙修改、但载体活动还杳杳无踪；党建的纳新、二级单位考核结果和表彰大会讲话摞在头顶。很多时候我早晨去单位忙一上午，抽空看看新房装修，回家吃饭吵了起来、气到浑身发抖，回到办公室对着电脑默默流泪。如此之下，程序性的内容简单，创建载体支撑、活动内容和讲话主旨在哪？我脑子里只有一锅烧开的糨糊。

许是性格原因吧。从大学广播站直至办公室，我养成、也被看重的恰好是一种项目经理式的处事，就是赋足资源人手，我自己就目标效果和途径向上、向外沟通总结，独立去寻问题的最优解并乐在其中，不太关注其他因素。所以，不管父亲当时提多少质疑、有多生气，我都只会按既定的合同，可丁可卯地给弄出米黄壁纸胡桃木色地板和唐三彩厨房配色来，并心绪烦乱之下很难再语气柔和。

矛盾阴云益重。父亲提出要不我自己去住新房、他们住老房，被我生气地拒绝了；关于登记我一直坚持自己的意见，名实相符是我多年来一直坚守的价值观，岂可轻变；后来不知怎么，钱多钱少又成了重点、父亲觉得我中饱私囊…，直至某次争吵中父亲让我“滚出去”，脾气刚硬的我收拾了衣物书籍，带着满心的伤痛疲惫搬出了家。给父母买了沙发、电视柜、茶几送去，自己租下一间小小的公寓独自生活。

这间公寓容纳了最初我的迷茫、失措、恓惶和长夜无眠的疗伤之后，成了一个与朋友们喝茶、聊天聚餐，我独自安静下来添置安装喜欢的家具、做饭养花，上班之余瑜伽、听课的心灵据点。闲散生活之余，因着勤快、整洁和乖巧的外表，竟还得到了楼上几位老太太的爱护，也算逍遥自在。

只是回家后每每提及，父亲总不太自然。其实伦理剧的情节避无可避，让我们面对生活一边联手进退、一边罅隙丛生，种种波澜里最终往往连当事人也认不出真相。他跟我说“把钱看得重”时，我一直在心底摇头：房子只是我们父女面对同一件事，“直”与“曲”、“进”与“退”的分歧而已。若说父亲看重钱财，哪来我第二次大学可上；同样地，我也不会有拒绝自己住新房，和近十年来受他影响对家付出的种种举动…，只不过，一切凑巧像那回事而已。

父亲的宽厚坚韧托起了我的家庭所遭遇的不完美。在后来的谈话中，他理解了我所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的“名实相符”，并给了个“跟老子年轻时一样瓜”的评价，此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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