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姓起名店铺推荐水火醉烟风云客

水火醉烟风云客

作者：孙祥虎

在那雉水蒲镇驷马桥巷原有一康姓大户人家，只因祖上嗜好一口“福寿膏”，门庭渐次衰落，到了康国林一辈，已是家境贫寒。康国林幼年天庭饱满，面相不俗，唯瘪嘴、尖下巴、“地包天”影响尊容，人送外号“康抄瓢”。

康老兄十四岁就到北街“通裕兴”广货店学生意，晨起即忙，洒扫庭院，为老板钱月波倒夜壶，卸闼子门，掸柜台，还要抱伢儿，烧天水、泡茶。更有一项 必不可少的劳作，就是荡烟台，换水和搓“芒子”(纸捻，又称纸煤或纸媒。用表芯纸搓成的细纸卷儿，用以点火吸水烟)。钱老板有杆锃亮的黄铜水烟台儿，长长的天鹅颈烟嘴，精致细长的铜链子，基座上刻有“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的古篆文。机灵的康抄瓢仅用三天的功夫，就学会了把水烟台儿打理灵光，比如换水就既不能多，也不可少，多了就会将烟台里的水吸入口腔，少了吸进嘴里的烟则不能经过水进行过滤清洗。搓“芒子”更见功力，要不紧不松，用裁成条状的黄元纸徐徐搓揉。广货店生意好，老主顾挺多，“芒子”每天都要搓上一大把。钱老板常常笑眯眯地点赞:“讨老婆要糯耐，水烟台儿就要通态”，抽起来“呼噜噜”的一串串连响，声声悦耳。当然，小康同志也常有挨训斥的时候，粘纸袋打瞌睡啦，偷偷学抽烟啦，绕绳球不圆不紧实啦，老板娘就会嘲骂:“看你天生的‘芒子’头儿投的胎——吃笨的个脸。”因为她知道，吹“芒子”点烟，都要“呸通、呸通”啐几声才燃火。

那一年朔风急，日本鬼子从姚港上岸不久，蒲镇也驻上了一小队“太君”，高高的马靴，帽子后沿常搭拉一圈布片，活象小伢的屁帘儿，动不动就要筑人枪拐子，翻译官大金牙常到店铺来搭讪，他也就好那一口。

千年蒲镇，本是水陆通衢的苏中重埠，店铺林立，南来北往的商客鱼龙混杂。饱经江湖的钱月波是何等脚色，黑白通吃，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那一日，康抄瓢就见有客从后门水码头卸下两箱“甘”字水菸，其实内藏北路里下河“四爷”要的盘尼西林。康抄瓢暗知其妙，从不多言。三日后，游乡打卦的夏先生来店喝茶讨烟，正欲与钱老板谈吐“暗舌”，那大金牙偏偏来店买洋火，赖着不走，抄瓢兄见状，忙不迭递上水烟台，翻译官先生也就吞云吐雾，美美地抽了三台，谁知残燃未烬，大金牙就眉头紧锁，夹着双腿，碎步急走而去。看官究问其故，原来康抄瓢在烟缸儿中加进了几粒中药铺的巴豆沫子，那尤物是味泻肠拉肚的猛药。日本人投降后，街坊间就传出了“醉烟怪侠智斗汉奸”的故事，还演绎了“一杆水火烟台枪、三粒巴豆屎满裆”的抗敌传奇，自是旧话不表。

公私联营，商业合作改造后，南石桥的吴四茶馆顾客盈门，搬运卸货的、看相算命的、打铁行船的、捕鱼摸蚌的、走街串乡做小生意的三教九流，都喜欢落座讲经，抽烟喝茶，抄瓢兄嗅到了商机，于是乎每天都到茶馆“卖零烟”。只见他一身短打扮，腰束装有水烟的围裙，后挎插满“芒子”的布袋，笑脸待客，左逢右迎，送烟递火，二分钱一台，少则三火，多至五锅，现钞交易。环见四座大多瘾君子，往往一人呼噜噜，旁者伸颈闻香，有的喉结滚动，有的咽津吞唾。吸烟人一炮烟燃尽，一口气吸入，双目微闭，闷腑沉醉，久久不忍吐出，大有一副腾云驾雾、快活赛神仙的模样，令人难忘。

也许君不知，当年茶馆里卖零烟，可要讲究“器、色、味、形、廉、声”六字。首先水烟台儿家伙要好，需造型古雅，暖滑瓦亮，包浆厚重。其次所抽之烟有讲究，正宗水菸产自兰州，上有隶体凹字，古朴端庄，以“甘”字为优，“肃”字次之，“合”字尚可，“作”字偏下。尤其诱人之处是价廉物美，每方只在一角伍分至两角陆分上下，看官须知，当时一包四脚跑的“飞马”香烟也要贰角玖呢。新鲜水烟淡绿微黄，形状方正， 长宽皆为 8 公分，厚约1公分，十方一墩，不干不潮、不霉不枯。新得手的菸饼需经过揉散、过筛(去除烟屑)处理，才能香味四溢，醇正柔和，抽之提神。抽烟人轻揉烟丝 成豌豆大小的球状，装锅点火，呼噜噜——呼噜噜，茶馆内祥云缭绕，兰麝弥漫，恍若人间仙境，倘有多根烟台同时点火，则抑扬顿挫，不啻于一支小型民乐队演奏。瘾者垂涎还在于其味不冲，因有水的灵动，清水的过滤使尼古丁消除，其烟台油还是涂抹蚊叮蜂蜃的验方。待客奉烟，擦净烟嘴，恭维有礼。康指挥有时也亲自上阵，真不愧是水烟达人哇，他独特的口型，加上长年二手烟的熏陶修炼，气息调控游刃自如，可连吸八九火不谢幕。有一次半酣微醉之际，雅兴挥毫，写下一副上联:白水为泉日日昌，有烟友唱和:此木成柴山山出，康兄摇头，瘪嘴秒变尖吻鳄，乃泼墨疾书:因火成烟夕夕多，众皆叫好。

然而天有阴晴，人有悲欢。就在康抄瓢活得挺滋润的时光，平地风雷，文革来潮，破旧立新，荡涤了大众灵魂。似乎是一夜之间，水烟台儿也成了“封资修”的东西，电影上的老爷、员外，地主婆娘往往都是手捧烟台的反角形象。阶级教育展览馆里收租院的刘文采银烟台上还有可以拨动的小算盘，咱贫下中农一千个不答应!

康抄瓢虽然隐蔽了黄铜烟台，但是有时忍不住还要偷偷拿出来把玩，甚至还要注入清水，空抽几口，回味过往的残韵，终于东窗事发，被红卫兵抄走了，接踵而来的便是全家下乡，走进了广阔天地。

康兄自此一去三十里，劳作八九年，割麦挑粪，锄地插秧，劳累不算啥，烟瘾难熬啊。可贵的是他创意多多，时不时地上街拾点香烟屁股揉碎，配上芝麻老叶，桑枝枯梗，掺合一点旧棉絮丝，也能应付应付。最令乡亲们佩服的是，农业学大寨中，天寒地冻上河工，他发明了用一尺多长的细水管，弯曲绕结，一头嵌装锥了小眼的大号电池碳棒金属帽儿，灌进清水，抽起土造杂合烟，照样有泡作响，倒掉水后还可插在裤腰上随身带。但是歪嘴和尚念不出正经，或许劣质烟的副作用，瘪嘴惹了麻烦。有一次上工早请示中，把老人家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说成了“蚕豆紧张，热粥喝喝”，结果被上纲上线，斗得头上冒青烟。

后来，康兄总算做起了小生意，先是贩蛋贩鸡鸭，贩粮收人发，哪行碎银多，就往哪行钻。后来的后来，城市乡镇刮起了“割尾巴”之风，曾与康抄瓢合伙用棺材长途倒运水烟的把兄弟发迹转了行，他也见风使舵，暗地里用机动车送货上门，批发专销不属烟草专卖管理的兰州水菸。康兄人脉广，信用又好，邻近三县的商业总店、大队代销点、小镇杂货铺都是他的可靠下线，依然混得活色生香。

岁月荏苒，人生如烟。时光日新月异，抽水烟的烟友先后离世，那烟台、那“芒子”也渐行渐远，禁止吸香烟的场所却越来越多。清平世界，朗朗乾坤，风轻云淡，康国林老人也戒断了花甲多年的烟瘾，在冬日暖阳的一天晌午，终因肺疾，连叹数声:酱水烟台白水茶后，怆然闭目。他千方百计收藏的108 根水烟台儿，林林总总，五花八门，都捐给了蒲镇历史文化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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